雪饮

永远热爱

【素玉】还生(完结篇)

10.

“阿姐,我们真的要回去了吗?”阿夜看了眼身后的璇玑宫,迟疑地问道。

 

昨日素锦从昏迷中醒来,便说要带他回鬼族,他以为她只是随口一提,至少还要等几日,结果睡了一觉睁开眼,就见璇玑宫的陈设已全数归位,又变回了他们刚来时的模样。

 

遮挡耀眼阳光的帘子没有了,书桌旁专门给他做的小椅子也没有了,安神香,小果盘,还有阿姐最喜欢的黑瓷酒杯也全都撤了,整个大殿清冷又孤倨,如同它原本的主人那般。

 

“怎么了,阿夜不想回去?阿夜,更喜欢这里?”

 

她问得很认真,仿佛只要阿夜点一下头,她便同他一起留在这儿,哪怕平白地受些委屈也无怨。

 

阿夜确是不喜欢的。虽然不回鬼族就能逃脱欺凌和折磨,他对这儿也喜欢不起来。是以他本能地想要摇头,却忽然想起了什么,小心翼翼地问素锦:“阿姐喜欢吗?”

 

他紧张地攥起手,细密的薄汗顺着掌心的纹路蔓延开,却又死死地兜在手中,除了自己,谁也无法察觉。

 

“阿姐不喜欢,不过,若是阿夜喜欢——”

 

“我不喜欢的,阿姐,我跟你一样。”

 

他直接打断了素锦的话,有些突兀又有些急促。素锦先是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,然后好脾气地笑了笑,摸摸他的头。

 

“那我们走吧。”

 

说罢她牵起他的手,然而刚走了两步就又拉不动人了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
他低着头,垂下眼睛,犹豫了一会儿嗡声道:“阿姐没有跟他说一声吗?”

 

他们都知道这个“他”指的是谁。素锦沉默片刻,不知在想什么,只听她最后轻轻地说了声“不需要”。

 

 

 

11.

不需要。

 

素锦平日讲话或滔滔不绝,或娓娓道来,只有撒谎时干脆又利落,大约是秉持着水满则溢、过犹不及的原则。

 

润玉苦笑地摇摇头,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脚步,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影走远又消失。他走进璇玑宫,环顾一周,处处都不见她停留过的痕迹。

 

一切如旧,唯她是浸着酒的风,他想尝,又留不住。

 

寝殿边上,丛丛荒芜的草,昨夜就是在这里素锦同他道了别。此前他睁开眼不见她,心中慌乱,于是拖着尚在恢复的身体夜半来寻她,没成想就得到一句话。

 

“素锦叨扰多日,万分抱歉,此番回去,灯芯会尽快奉上,陛下无需担心。”

 

语毕,她便离开。他冲上去拉住她的手,她虽未甩开,却回他以近乎怜悯的目光。

 

润玉怔了一下,松开手。

 

他总不能叫她厌弃了他,总不能叫她日后想起他时都露出那样的神情。

 

邝露曾劝他,“陛下找错人了。陛下若是想要安稳得过日子,素锦公主恐怕不是一个好人选。”

 

可是素锦,你那么厌恶偏执,为何自己还要固执激进?你说神仙也该懂得及时行乐得过且过,为何自己不肯随遇而安?

 

润玉看不透她,不懂她为何忽冷忽热,为何愿意帮自己除掉玄黓,却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。他想说炽热的喜欢,想说一生一世,想用这份爱填满她的心,而她弃之如敝履。

 

也许她一早就知道那下了毒的茶水他本是躲得过的,错就错在他不该听那声“是素锦公主送来的”。如果注定了他会为她迟疑,他从一开始就该捂紧耳朵,不让那谎话流进心里。

 

润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澄明的酒液溅在白衣上,像极了她嘴唇的颜色。

 

“陛下,您身子刚好,不宜饮酒啊。”

 

他不言,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杯子。今夜那一弯弦月此刻就在他的杯中,沉静又美好,还弥散着诱人的芳香。

 

润玉忽得抬起头,望向那真正的月亮,瞧着瞧着就笑了。

 

“邝,邝露,”他一滴酒都没沾,可不知怎的话就是说不利索了,“我跟你说,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
 

他用力地指了一下天,手臂就卸了气力,重重地落回来,打翻了眼前的酒杯,刹那间,佳酿溢满指缝。他兀自举起手,置于鼻间嗅了嗅,笑得落寞又无奈。

 

“你不知道荼姚有多狠,鬼族那次,她是想要我的命的。我那时眼前一片黑,什么都看不见,就断断续续地听到娘亲叫我鲤儿,跟我小时候发高烧一样,不过原因不是在雪地里跪了一天,而是她的心腹用上古神器伤了我

 

“我真的害怕,我以为我要死了,我害怕一睁开眼看到的是娘亲。除非我也死了,否则怎会再见到她。可我还没有给她报仇,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

 

“但是没有,我被救了,我睁开眼,看到了她。她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就像月亮。”

 

鬼族仿佛永远不会有白天,四处都是黑暗,藏污纳垢,还叫人看不清。可是她的眼睛好美,平白照亮了半边天。那时他就想,仇恨之外定然还有美好,他可千万要活下来。

 

即使知道她是鬼族人,他也没有丝毫介意之心。天界众神自诩高贵,也并非个个光明磊落,私底下的那些阴谋丑事,他一个自小低微的人见得太多了。

 

他们哪里有资格指责她,道貌岸然地管她叫妖女。虚伪的人他会一个一个收拾的,到那时,六界四海不会有人再敢对她不敬。

 

可是她没有给他时间,甚至没有听他的解释。

 

她只怜悯他,怜悯他明明已坐拥天地,却还要对一个人动真情。

 

 

 

12.

鬼族,两生殿。

 

素锦用眼神制止了鬼王想要碰她脸的举动,起身走到窗前,拨开黑色厚重的帘子。

 

没有阳光。

 

殿外是一大片曼珠沙华,一茎独树,只见红花不见叶,簇成滚滚的血色浪潮,直扑面门而来。

 

她不言语,鬼王便大着胆子溜到她身后,稍站了片刻,俯身趴在她耳边:“怎么样,姐姐喜欢吗?”

 

他腰间别了一个没声的铜铃,破旧又不起眼,与他的身份颇为不合。

 

素锦冷冷地从他旁边抽身,重新坐到铜镜前,一脸漠然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。

 

她换回了鬼族的衣裳,穿了一身黑,发饰手镯具是暗黑鎏金的玄铁制的,沉甸甸地压在头上、腕上,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——她又变回了鬼族的公主。

 

不,她一直都是。

 

虽然她厌恶幽黑肮脏的一切,不喜这暗无天日的生活,但她始终深陷于此,扎根于此,也许永世无法逃脱,也不该逃脱。

 

鬼王不知她在想什么,歪头看了一会儿,突然勾起唇角,好似调皮的孩子想起了什么好玩的恶作剧。

 

“姐姐终于肯回来,我这一开心都忘了准备好的礼物了。走,我带你去看,你肯定会喜欢的。”

 

 

13.

逼仄的牢房里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,一个身影蜷缩在地,浑身脏臭。她的血几乎吐干了,身上地上都是渍迹。浸了血又阴干,黑黢黢的衣服变得无比僵硬,贴着皮肉塑成壳儿,又因着那人痛苦的翻滚一点点蜕掉,最后直挺挺地虚罩在身上。

 

素锦远远地止步,没有再上前。牢房密闭,从不通风,四壁都浸淫着血腥气,熏得她一阵恶心,头脑都不听使唤地发蒙了。

 

鬼王以为她是难以置信,颇为得意地指着地上的人对她道:“姐姐没料到她还活着吧?是我给她续了命,她才能苟延残喘。姐姐平日在她那儿受了这么多气,肯定更想亲眼看着她死对不对?”

 

说罢一挥手,旁边的小喽啰立刻递上一根绳子。素锦不接,鬼王也不恼,自己甩了绳子将那人吊起来,绑好后就抱着手臂同素锦站一起,神情愉悦地观摩着那人从挣扎到四肢僵垂的全过程。

 

一旁的小喽啰完全不敢作声。一个月以前,绳上挂着的人还斜倚在王后銮座上,纡金佩紫,眉毛高挑,好不威风。一转眼成王败寇,竟连案板上的鱼都不如。

 

舌头吐出来的一刻,素锦终是忍不住别开了眼。她的胃里翻江倒海,逼得她想吐又头疼。

 

树倒之前,那人犹爱找她的麻烦,不是呼来喝去,就是变着法儿整她,要不就是对阿夜动手,让她在一边儿看着。

 

那人还会死死地盯着她的脸,然后骂一句“丑娘下的丑崽子”。那是素锦最想冲上去掐死她的时候,但她又不能,因为所有的冲动都只会让她和阿夜的日子更难过。

 

回两生殿的路上,素锦面色冰冷,一言不发。鬼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很久,歪过头问她为何不高兴。她不答,他只能瞎猜。

 

“姐姐是在怪我没能留下父王的命吗?姐姐下的毒发作太快,我去的时候,父王已经要死透了,我只来得及剜下他的命珠,来不及给他吊命了。”

 

命珠藏于心脉之下,是鬼王的标识,须得活体取出,才能保其法力不散,为新王所用。只是这命珠已传了数百年,层层削弱,到后来所剩法力已不多。

 

素锦母族的三样圣物,除了结魄灯和她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,第三个便是引魂珠。引魂珠有先天的法力,素锦的父亲拿它与命珠融合,才让那命珠得以升华,法力更进一层。

 

素锦瞥了一眼鬼王的胸口,顺带着也瞧见了周遭战战兢兢的侍女。

 

她们如今倒是都懂得夹起尾巴做鬼了!

 

两生殿是鬼王的寝殿,素锦从里面出来又回去,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,即便心中依然视她这白面女子为异类,也断不敢造次。

 

回到殿里,铜炉中的安神香已经燃尽,鬼王轻轻地往里添了几块新的。他体格魁梧,站在素锦跟前遮天蔽日,此刻捏着那小巧的香料,一时间颇有违和。

 

素锦漠然转身,坐到干净的床榻上,“我要睡了。”

 

“那便睡吧。”

 

“你出去。”

 

“这不行。”

 

他说完也坐到榻上,伸手把素锦脸侧的碎发撩开,打量着她的侧颜,迷恋之情甚深。

 

“姐姐很久没与我待在一处了,我想多看看姐姐。”

 

“出去。”

 

他敛了目中的痴迷,神色冰冷地盯着她,好一会儿,又温和起来,端出一张笑脸,隔着昭然若揭的抵触去拉她的手。

 

“这不好。”

 

他蹭到她身侧,不管不顾地拖她入怀,一只手搭在她腰间,一只手贴在她光裸的脖子上,不知是在垂涎她的温暖还是她的生命。

 

他的掌心又冷又湿,是真正的满手鲜血洗不净,放上去的一刹那,素锦便想起了他遒劲的手指从青姨喉咙里挣破出来的画面。

 

鬼王杀人,从不用利器,只用自己的手,以指甲为剑锋,以手指为剑脊。

 

素锦倏得跳起来,快步走到窗前,背对着他。袖中的匕首滑到手边,她死死地抓住,缓慢地摩挲着刀柄的花纹。

 

“你非要如此吗?”他终于收起了怡然自乐的神情,慢慢起身,斜睨着她的背影,“背着我拿还生术救他,你休想。”

 

素锦还没来得及平复自己胸口愤恨,就被他刚出口的话惊住。她扭头瞪着他,目光在他脸上逡巡,好似要从那上面找出真假佐证。

 

“姐姐,你人在我这里,心却不知在哪儿。你总支开我,不就是想偷偷施术吗?若我猜得不错,你已经练成了五毒丹,此刻就差心头血了,对不对?”

 

素锦愣住了。还生术的进程她从未跟人提起过,他是如何知晓的?神鬼书来路可疑,莫不是他暗中布的局?可他又在图什么?

 

见她呆成这般,他狞笑了一下,眼睛泛起红光,却放柔声音,蛊惑似的对她道:“其实还生术不只你一个人可以操控,只要是鬼王血脉,都可以。”

 

 

 

14.

素锦说到做到,离开的第二日便派人将灯芯给润玉送来了。

 

使者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,腿脚已经不灵了,走起路来蹒跚摇晃,颇费力气。他没打算多说一句话,放下盒子就准备走人。

 

“她还好吗?”

 

润玉急急地问出口,待回味片刻,意识到素锦不过离开了两日,是他自己觉得如隔三秋罢了。

 

老者不言,径自向外走,润玉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慌,于是紧跟着追了出去。

 

老者住在人间一处青瓦宅子里,润玉追到,才知阿夜也在,只不过是昏迷的。他用仙法帮他压了压毒素,这才让他得以清醒。

 

然而当他询问素锦的下落时,阿夜并不说话,就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瞅着他。

 

润玉知道他们并不信任他的,心里焦急也但也无法,只得在院外布了一个结界,以防不测。他每日都会来拜访,即便无人理他也一日不落。

 

第三十次后,老者叫住了他。

 

“她把灯芯藏在鬼族,潜回去取时惊动了鬼王。东西是鸽子送出来的,她没跑成。”

 

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又缓缓道:“明日是鬼王的生辰。”

 

 

 

15.

素锦面前摆着一壶酒,她一杯一杯地斟,一杯一杯地喝干。她喜欢酒,又有量,喝上几壶都不成问题。鬼王就坐在她对面,而她视若无睹。

 

身子渐渐暖了,她开始放慢速度,不再像之前一样直往肚子里灌,而是一口一抿,专注地品着酒香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鬼王听到了她喑哑的声音。

 

“阿城,你多大了?”

 

鬼王的眼睛闪了闪,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铜铃,良久才回她:“两千岁,今日刚好两千岁。”

 

他说罢拎起酒壶,把剩的几口都灌了。喝完没一会儿,便陷入了沉睡。

 

 

 

16.

鬼族地界,无光,无四时风雨,无鸟语花香。鬼王山城,墨壁玄瓦,参差错综,绵延数百里。若非有透亮的窗子坠饰其中,倒像是一盆污水泼出来的一块薄地。

 

润玉换了一身玄袍,携着赤霄剑站在一个棚下。

 

那老者让他叫他任叔,润玉记得这是素锦先前提到的帮阿夜镇毒的人。老者年迈行不动路了,便留守家中,没有一同前来。

 

至于阿夜——润玉瞥了眼身侧那神情冷肃的少年,他是自己跟来的,润玉劝也劝不回去,只得带上了。

 

这二人等在城外的时候,素锦正奔跑在城内湿滑的小路上。她在从鬼王那儿偷来了出城的令牌,借着侍卫交班守备放松的便利,连过了好几个卡,眼看着就要到外城门口了。

 

这几日鬼王一直盯着她,不让她有机会处理五毒丹,若非阿夜的毒不能再拖,她倒也不怕再被抓。留在鬼王城耳听六路,消息灵通,好处确实是有的。

 

她拿着腰牌,顺利地出来了,刚暗自松了口气,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婉转的口哨。

 

鬼王立于城门之上,懒懒地闭了闭眼。他还穿着方才那身暗红色锦袍,外衣交叉,端正的领子贴在后颈压得他有些不舒服。他伸手扯了扯那袍子,心道还不如随便披块布来得自在。

 

霎时间素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她死死地盯着那人,而那人却不看她,目光从她头顶掠过,落到了更远处。

 

润玉并没有打算掩藏踪迹,见到素锦跑出来了,就直接现身城下。

 

“天帝,”鬼王嗤笑一声,不屑地眯起眼。

 

润玉不理他,径直走到素锦身边。她裹了一身黑袍,兜帽罩着脸,看不清面容。润玉伸手将她的帽子摘了,理顺她背后的头发。现在,她的装扮与那日七政殿重逢一模一样了。

 

她的心思藏得深,总让人看不穿也猜不透。昨日他独自坐在璇玑宫,瞧着那燃起来的结魄灯,忽而觉得素锦的心或许就像那灯芯,两股绳扭一起,真假交织。

 

素锦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处,如果不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,她会直接骂他一通。鬼王既然已经追了出来,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,眼睁睁看着她走。

 

润玉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,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心,让她不要生气。

 

“阿姐!”

 

素锦闻声一惊,扭头看向跑过来的少年,怒斥道:“你来干什么!”

 

她话音未落,就见鬼王如一阵风俯冲过来,单手提着阿夜的脖子,又飞回城墙上。

 

他站在高处微微颔首,睥睨城下,眼睛泛着猩红的光。阿夜被他卡着脖颈悬在空中,素锦想要冲上去救人,他便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晃了晃,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。

 

“你想干什么?”

 

素锦逼着自己冷静,说出的话却始终打着颤音。润玉亦摸不清鬼王此举的目的,只能站在一旁,死死地盯着他。

 

“我想干什么,我想让他死,姐姐难道不知吗?他早就不该存在了,从我下噬魂散那日起,他就该是个死人,苟活到今日,不过是我的忍耐。

 

“可我脾气不好,姐姐,你该知道,我的忍耐已经耗光了。”

 

说罢,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。

 

阿夜开始喘不过气来,白净的脸越涨越红,他挣扎着想要掰开鬼王的手,却发现自己的力气正一点点流失,意识也开始涣散,唯有眼前这人森然的牙齿深深刻在脑中。

 

鬼王玩味儿地瞧着他,唇边的笑意越发狰狞,渐渐与那黑暗融为一体。

 

素锦仰着脖子大声喊:“你放了他,放了他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!”

 

她没有灌注法力,就靠着自己的嗓子,喊得城周围余声回荡。只是鬼王并不为所动,专注地逗弄着自己的猎物,拎兔子一般时不时甩一甩。

 

润玉想要偷袭鬼王,转移他的视线,却被素锦拦住了。就在这时,鬼王不屑地嗤笑,眼中满是癫狂。

 

这就是个疯子,他压根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,亦无所顾忌。意识到了这一点,润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若鬼王不惜一切只为了杀死阿夜,还有什么能阻止他?

 

“你快松手,阿夜快不行了,你松手啊!

 

“我说了,你想要什么都可以,你放了阿夜,我跟你回去,你放了他!”

 

阿夜的挣扎越来越微弱,素锦想起了老王后被吊死时的情形,她害怕极了,喊声也更加撕心裂肺。

 

“你别杀他,别杀他,我求你了,阿城你松手啊!”

 

就在润玉以为鬼王不会有丝毫动摇时,他竟然缓缓松开了手,把人丢了下来。素锦扑过去接住阿夜,润玉抢不过她又担心她被砸伤,便向空中送了一力,用作缓冲。

 

素锦忙着给阿夜顺气,润玉也插不上手,得空瞥了一眼城上,那个叫阿城的鬼王并没有看向他们,而是盯着自己腰间的一个物件发呆。

 

那是一个铜铃,他五百岁时的生辰礼,他的姐姐亲手做的。虽然一直仔细收着,时间久了,那铃铛的表面依然有了很多划痕。

 

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,每一下都似春风拂柳,充满了无限眷恋。

 

阿夜缓过来时,他从城门上一跃而下,跳到了素锦身边,歪头静静地看着她。

 

他的姐姐,这些年只叫了他两次“阿城”,一次为了从他身边逃走,一次为了救另一个人。

 

“姐姐,你本来就该是我的王后,你要记住。”

 

他说完便对素锦出了手,润玉反应极快,侧身挡在前面,却被素锦一把推开。

 

鬼王的手掌拍在她的肩头,留下一个血手印。他没有想逃,也没有防备,直接被润玉一剑封喉。

 

周遭全是血。阿夜焦急地围在素锦身边,看润玉给她疗伤。他看着看着,忽而察觉不对,扭头转向已经倒地的鬼王。

 

魂力传音入密,他听到了自己哥哥那魔鬼般的声音。

 

“到底谁会死呢?”

 

 

 

17.

素锦决定要闭关了。阿城留的伤毁了她的根基,她的法力尽数被封,也施不了还生术。

 

她想起阿城曾说鬼王血脉皆可施术,便焦急地查验此事。没想到任叔竟也听说过这个法子,告诉她此事确实为真。

 

如此说来,那最后一步——心头血辅以法力浸泡五毒丹,阿夜自己也可以完成。那不需要消耗太多法力,主要还是施术人的血。

 

“还是要拜托你再给阿夜镇一次毒,让他能时时清醒便好。”

 

危机一过,她便拾起自己的面具,话里话外都是刻意的疏离。

 

润玉听了很不喜,“你何必跟我这般生分?”

 

素锦低头摩挲着雕花的刀柄,良久才开口:“他死的时候我没剜他命珠,鬼族,我不想要了,那个地方真是恶心透了。

 

“我只想带着阿夜好好生活,去江南,寻我母亲以前住过的宅子。

 

“你也别折腾了,用那结魄灯去救你娘亲,然后就好好生活吧。”

 

她难得如此真诚,润玉紧盯着她的眼睛,想看看她还能再说出点什么老实话时,她却噤声了,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“盘问”。

 

“我想救她,你如何知道?”

 

素锦愣了一下,回过神,毫不在意地笑了笑。

 

“鬼族那次你昏迷了,一直叫她,断断续续一整夜。”

 

“你不是说是早上救的我吗?”

 

“确实是早上,我等你自己熬过来才给你用药。”

 

她说罢勾了下唇角,接着道:“鬼王城外有十里沼泽地,吃人不吐骨头。我曾在那里救过一只落难的幼虎,给他养好伤,才送回原野。然后,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一头牛撕成碎片。

 

“你看,幼虎离了母虎是活不下来的,除非他足够强。我不救没能力活下来的人,因为除了浪费时间,也浪费我的感情。润玉,我这个人很怕伤心。”

 

她说得轻飘飘,语气淡得像在扯谎,风从她眼上吹过,也没掀起一点儿波澜。

 

“最后一个问题,为何帮我除掉玄黓?”

 

她面无表情,只道:“结党营私,挑起内乱,毒杀亲父,凡我所做皆为我愿,若谁敢利用我,假我之名,就必须得付出代价。”

 

 

 

18.

阿夜死在素锦闭关的半年后,润玉推开院门,只有任叔一人背对着他坐在院中。他手里攥了一根白玉簪子,等润玉走过去,便把那簪子递给他。

 

“锦儿母亲的旧物,你先替她收着,等她回来了再给她。”

 

润玉知道他这是何意,恭敬收下,有些疑惑地问:“任叔,您认识她母亲?还有阿夜,他怎么会——”

 

他这一问,问出了一段往事。

 

任叔其实是素锦和阿夜的亲叔叔,老鬼王的亲弟弟。

 

素锦母亲那一族在一次灾祸中覆灭,只她一人活了下来。她万念俱灰,打算自行了断的时候遇到了素锦的父亲。二人一见倾心,后来一直待在人间,直到素锦母亲怀了身孕,才搬回鬼族来。

 

“我没想到他竟是始乱终弃的人,明明已经有了她,还要再娶别人,从她身上拿到引魂珠,便不再好好待她。锦儿出生那年,他被旧部重伤,差点丢了命,若我那时就看透了他,我断不会——”

 

润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,“您做了什么?”

 

“五毒丹辅以心头血,即为还生术,”他浑浊的眼中不知为何泛起水光,“其实那不是还生,而是换生。”

 

“换生?拿什么换?”

 

任叔闭上眼睛。他脸上并无神色,润玉却从那纵横的纹路里窥到了浓重的悲痛。

 

“我这一生总是迟,迟迟才知兄长恶劣,迟迟才知何为还生。”

 

 

 

19.

他叫阿夜,黑夜的夜,出生在一个晚上,第一声啼哭时就没了娘。

 

他是伤痕累累的阿夜,连下人都能肆意欺他的阿夜,直到阿姐救了他,留他在身边。

 

他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杀青姨,兄妹、姐弟是不能成婚的,外面那些人都这么说;他也一直知道,老王后是父亲的嫡妹,给他送饭的婆娘也是她家男人的姐姐。他的哥哥说,他就是要走向她,所有横在中间的人,都得死。

 

有的时候,他嫉妒自己的哥哥。哥哥虽失了与阿姐的那份亲情,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那种眼神看着她。

 

他知道心头血炼丹的代价,知道那是将挚爱之人的生命放入沙漏,历经数年,细沙流尽,憔悴至死。这个秘密写在神鬼书的最后一页,被他偷偷撕掉了。

 

他最嫉妒的人是那个天帝,最想除掉的也是他。

 

最高兴的事是成了阿姐疼爱的弟弟;最不高兴的事也一样。

 

最喜欢的花是阿姐亲手摘的雪莲。

 

唯一流过一次泪是送阿姐闭关时。

 

唯一的遗憾是他的心头血不能用。

 

他的阿姐还要教他习字,给他念书。

 

他的阿姐不能死。

 

 

 

20.

锦儿,任叔走之前,让我照顾你,我也一直想要照顾你。

 

锦儿,随我回家吧,我不会让人欺负你。

 

锦儿,你还有我。

 

 

 

21.

素锦跟着润玉到天界了,而后大婚,同寝同眠,一切顺利得无法想象。

 

倒不是润玉在期待什么变故,而是素锦,她似乎变了一个人,就像一个提线木偶,任人摆布。

 

她会笑,会生气,会同人争辩,但润玉知道那些声音其实从未真正入过她的耳。热闹也好,孤寂也罢,都与她无关。

 

她认认真真地做了一个好天后,每日照料他的起居膳食,不骄纵,不惹事,不干政。

 

她如此乖巧,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,他却恨不能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,时时盯着,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瓷杯,划伤自己的脖子。

 

后来有一天,他带了一本奏折给她,问她该怎么办,她怔愣了片刻,突然掩面痛哭。

 

我是不是很糟糕,润玉,我是不是很糟糕。我把他带回来,却没有照顾好他,我什么都做不好。

 

他是那般好的一个人,却被我害了。

 

他说他会永远陪着我,从前母亲不愿同我讲话,他就会来找我,说将来长大了会保护我。可我不需要他保护,我只想他好好活着。

 

是我害了他,是我害了他。

 

她哭得声嘶力竭,瘦削的肩膀因为悲痛而颤抖不止,润玉将她抱在怀中,轻轻蹭着她的额角,用自己的胸口暖着她冰冷的身体。

 

从来不哭的她此刻如此绝望,如此崩溃。他的姑娘是真的伤心了。

 

他们都走了,一个个离开我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她颤抖着说道。

 

我母亲,其实我母亲是自尽而亡的。

 

她活着的时候,没开心过几天,我记忆中,她总在哭。我问她为什么难过,她又不告诉我。

 

她喜爱白色,我便爬到峭壁上摘了一朵雪莲,给她,她不要,就一直哭。那花最终被阿夜捡了去,日日养着,竟也开了很久。

 

后来有一天,她突然不哭了,叫我去房里。我那时好高兴,以为她终于厌倦了眼泪,愿意同我说话了,没想到她原是厌倦了活着。

 

她给了我匕首和结魄灯,就一把火烧了整间屋子,她到死都没跟我讲她为什么难过,又为什么哭。

 

再后来遇到任叔,我知道了一些往事,就想着如果我杀了父亲,母亲她会不会开心一点。

 

可是她看不到了,再也看不到了,她知道结魄灯的秘密,就把什么都烧成灰,让我再无法见到她。

 

她养了我那么多年,我却一点儿都不了解她,我说我愿意帮她分忧,如果她有什么仇恨,我也愿意帮她报。但是她一直都在推开我,拒绝我靠近她,不让我出现在她的眼前。

 

她只会哭,其余的什么都不会。我讨厌她,非常讨厌她,她是坏人。不过还好,那时我还有阿夜。

 

又提到阿夜,她哭得更凶了。润玉轻轻抚着她的后背,小心地安慰着她。

 

“锦儿,阿夜的死不是你的错。那是鬼族的习惯,他们都那样认为。你母亲是天族人,你由她养大,自然无法接受。

 

“你没有害过他,就像任叔也没有害了你母亲,你们并不能左右他们的心。”

 

任叔他一直以为我母亲是他的还生术害死的?

 

润玉默认。

 

不,不是这样的,她一心求死。

 

润玉托起她的脸,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,“害怕吗?身边有一个人不想着怎么活,只想着什么时候死。”

 

素锦怔怔地看着他,不知道他意欲何为,只下意识地点头。

 

“你可知我亦是如此!锦儿,你有什么心事,就告诉我,你想不明白,我来帮你想。我知道你答应跟我回天界是因为任叔的嘱托,但是我也是真的想和你好好生活。

 

“我爱你,你一直都明白,你心里有我,我也知道,我们就这样敞开心扉,有什么话说清楚,不要误会,不要猜疑,把心放在肚子里,可好?”

 

不要误会,不要猜疑,把心放在肚子里。她默默地念了一遍,热泪簌簌地留下,往事那囚笼一点点打开,她哽咽良久,说出一个“好”。

 

润玉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,低头温柔地吻过她的眉眼。

 

“锦儿,你不要怕,我永远都在。我们都不坚强,我们互相保护。”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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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K,完结啦!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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