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穗 · 重阳
『棋盘天命,落子无悔』
彦佑找到润玉的时候,他正在省经阁与穗禾一同下棋。棋子啪嗒啪嗒,黑白相间,彦佑离得远,看不清盘面上的局,但看穗禾的表情,黑子的形势似乎不乐观。
穗禾紧皱眉头,捏着棋子的手骨节泛白。她举棋不定,犹豫了很久。润玉见状,沉吟片刻,手指着一个黑子道:“是不是从这一步错的?”
他的语气并不笃定,但彦佑知道他只是在顾忌穗禾的自尊。倘若他毫不留情,以这位姑奶奶的脾气肯定当场撂脸子。
穗禾果然不高兴了,彦佑隐约看到她拉下来的嘴角。
润玉好脾气地捞起几颗棋子打算让棋局后退几步,结果被穗禾一把拦住。
“不要!”她固执地又把棋子放回原处,“我就要这么下!”
失忆了都没改性子,还和以前一样固执,死不认错。彦佑在心里摇头。他倒要看看润玉能纵容她到什么地步。
这般想着,他故意不做声,站在远处窥视那二人,不料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他看向润玉,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对方并未回视他,而是面色温柔地对穗禾低语。
说起来自打干娘走了,润玉就变得越来越冰冷,心思也愈发难猜。他上一次见到他这般温润柔和还是穗禾在人间历劫时。
那会儿她尚年幼,懵懵懂懂,见到别的孩子都有母亲照看而自己却孤零零的,伤心地坐在门阶上哭。
润玉心中不忍,就去买了一个小糖人和一串糖葫芦哄她开心,再后来,日日哄她睡觉。
彦佑记得那时候穗禾还是挺喜欢润玉的,压根儿没想过同旭凤的婚事,若非后来——
润玉倏得把视线放到他身上,目光森然地盯着他。
彦佑吓了一跳,后背起了一层汗,又想到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,故作泰然地直起腰板,拎了拎自己的袖子。
“天帝陛下。”
润玉没理他,径自走到棋盘对面,揽着穗禾的肩膀,让她先回重阳宫。
不知为何,穗禾总觉得他落在她肩膀的手一直在颤抖。她起身走过那个不速之客的身边,碰到了那人不正经的眼光。
她心生厌恶,不自觉地向外泄自己的灵力。那人似是感受到了其中的威慑之意,立刻收敛了。
彦佑并不是在怕她,他是突然发现穗禾不仅没了记忆,还变成了水系之身。
想到簌离钻研禁术留下的那本《梦陀经》,他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。穗禾一关好门,他立刻对润玉吼道:“你疯了!你都干了什么!”
他太激动了,没有控制好语气,以至于穗禾根本没走成,就这么杵在殿外。但是她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,只能凭着后来刻意压低的声音感知殿中的气氛。
天是风和日丽的天,没有一朵阴云,湛蓝色的幕板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念。一切都很美好,美好得不着真实的边际,就像润玉待她。
她能感觉到他说喜欢她时是真心的,对她事无巨细的关怀也是真心的,望着她笑时也是满怀喜爱的,但她却越来越不安。
他像极了一团藏了火的云,外表温柔无害,甚至让人亲近,但是心里却烧着一把火,一把足以毁了他们两个人的火。
他深知这一点,于是极力包裹掩藏,终究力不从心,让她看出了端倪。而那漏洞就是他的眼。
“砰!”殿内传来瓷器碎地的声音,随着这一声响,里面二人安静了下来,再开口时情绪都淡了许多。
穗禾想起他小心翼翼的怀抱,轻轻柔柔地环着她,温暖得让她沉沦,却处处透着不对劲儿。
从前她不知道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,如今被他支了出来,她才恍然。
他与她永远隔着一步的距离,就像他抱她,不用一点儿力,只要她想,只要她愿意,一只手就能推开,甚至不用真的去做,她只需皱皱眉露出点不满,他就会自觉松手。
唯一的例外是那天在湖边。
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矛盾?明明喜欢她,也为她所爱,为何却不懂得抓紧她。
穗禾望着上好的阳光出神,这明媚的日子,她不知怎的嗅出了山雨欲来的味道。
没多久,那个人出来了,他看到站在殿外的她,眼神陡然复杂了许多,面色凝重得与他吊儿郎当的面相很不相符。
那人直接走了,留下殿门大开着,似在欢迎穗禾进去。
这场景似曾相识,穗禾想起第一次在白日见到他也是这样的情形,那时她气他一声不吭就要将她送走,一怒之下闯了七政殿。
不同的大概是他的反应。他应该猜到了她不会乖乖回重阳宫,所以对她的出现没有丁点儿意外。
唯独他的双眼寂静得反常,仿佛在昭示某种躲不开的噩梦。穗禾不喜欢那种感觉,于是移开了视线。
地上,大大小小的碎瓷片散落,穗禾认得那是原本放在案上的茶具。
润玉鲜少在意吃穿用度上的事,对一切物件都不厌不喜,没有什么偏好。若偏要说有例外,那便是这套他们日日都在用的白瓷茶壶和杯盏。
现在它们摔得粉身碎骨,就在他的脚下,而他已无心在意。他的注意力都在面前开着的小匣子上,里面盛着一颗丹药。
那是好久以前老君就炼好了的丹药,服下去,以内力助推,便可魂魄圆满记忆归来。
穗禾不晓得这些,却没来由地害怕。
他朝她伸出手,目光如水如月,她却不敢接这份温柔,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。
一瞬间,润玉仿佛听到了刀尖划开心脏的声音,而他只能假装未闻。穗禾那固执得非旭凤不可的眼神出现在他的脑海中,他也视而不见。
他不打算藏下去了,彦佑说得对,偷来的东西总要还。也许无论他怎么努力,都无法抹掉她命中既定的颜色,也无法改变他昙花一现的命运。
但是他怜悯今天晴朗的天空,怜悯窗外飘着的栀子香,怜悯这份短寿的爱,所以把全部的温柔都用上了。此后,白天或黑夜,她再哭,怕是也不要他来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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